人们把最高级的赞美都给了宋代。

　　宋代也没有辜负世人的偏爱，宋书尚意，翰墨风流，宋画妙绝，丹青风雅，乃至文、娱、工、农、艺、技等诸多事，都站上了巅峰睥睨时代。陈寅恪先生说，华夏民族之文化，历数千载之演进，造极于赵宋之世。

　　月华之下，每一条星河都有自己的精彩。三台之下，临海亦然。

　　龙兴寺与旃檀瑞像

　　我叫张延皎，是北宋时临海的一名工匠，以雕像为生，由于手艺精湛，人们便敬一声“造像博士”。这是个好时代，普通人也能凭才艺获得尊重。

　　太平兴国八年八月十八，城里来了几个日本僧人，为首的法号奝然。太守郑元龟礼待了奝然一行，将他们安置在官寺开元寺。

　　临海人对日僧并不陌生，早在唐代，就有日本官派的学问僧来到临海，在开元寺学法。日本天台宗始祖最澄大师，即是第一人。那时的开元寺，还叫龙兴寺。

　　只是日本停止派遣使团已近百年，这位已届不惑的奝然法师，以个人身份渡海而来，想必是有弘愿吧。

　　奝然一行在开元寺未作久留，求得入京旨意后，沿途巡礼，往汴京去了。我也未多关注，台州儒释道三教并盛，活计并不清闲。

　　时隔两年，奝然又回到了开元寺。听说他获官家御赐紫衣和“法济大师”号，还瞻仰了启圣院的旃檀像，并绘了摹本。相传这是世间第一尊佛像，后秦时由高僧鸠摩罗什带至长安，历代以来均供奉于皇家寺院。

　　这天，有人登门，说奝然法师要请我仿制旃檀像。我受宠若惊，连忙答应。

　　与江南寺院里的佛像不同，旃檀像极具异域风格。我与法师商议后，决定选用魏氏樱桃木，以拼装形式制成瑞像。如此，瑞像既可免于气候变化而开裂，又便于海上运输时保存。

　　我永远记得起工的日子，那是雍熙二年七月二十一，我与弟弟延袭开始了这项令人振奋又心怀敬畏的伟业。我们对任何细节都不敢有丝毫懈怠，这不仅是对佛法的尊崇，还因为，这尊将被带去日本的瑞像，代表着台州的工艺水平，更甚者，代表着大宋的匠心。

　　历时近月，瑞像于八月十八日完成。好巧，这正是奝然法师来到临海的日子。瑞像中空，背开一方孔，僧俗两界用绢帛制成了五脏，并佛画、佛珠等物，及奝然法师入宋求法并造像等文，装入像内。为感念保宁法师募款促成此事，台座上阴刻了“唐国台州开元寺僧保宁”十字，而我与延袭的姓名，也记在封孔木板上。

　　第二年六月，奝然一行带着这尊旃檀像，并大量经卷、物产，踏上了归国旅途。我想，瑞像东渡，必将成为日本的传奇吧。而平凡如我，即使沉入历史河底，也深觉荣光。

　　注：奝然带去的旃檀瑞像，供于日本京都清凉寺，被奉为日本国宝。1953年，日方在修理佛像时，发现胎内藏物，造像始末由此清晰。

　　梅浦窑与秘色瓷

　　我是北宋时临海的一名窑工。灵江之畔，凤凰山下，鼎盛时有“三十六支窑”的美名。像我这样的窑工，成百上千，因此，不必追问我的姓名，只需记得，我是梅浦窑的窑工就好。

　　越窑在晚唐时期迎来了空前繁荣，经五代，至大宋，临海梅浦、许墅等窑场烧造的瓷器，已臻妙境，可媲美慈溪上林湖等窑口，享誉全国，乃至远销海外。

　　歇工时，我最喜乘船到中津渡，穿过兴善门，登上巾山，远远地看着灵江，江上浮梁卧波，海潮浮白而上，百艘齐发，呼声动地。那些商船，载着我们烧造的瓷器，以及我们对遥远世界的想像，一并驶向了远方。

　　我家祖上几代都是梅浦窑的窑工，不知是因烧窑而搬到此处，还是因窑场兴盛而就近做工，总之，自我晓事起，祖父与父亲就日日在窑上，忙时也有几日都不归家的。

　　闲时，祖父则会向我们说起往事。他年幼时，尚属五代吴越国，梅浦窑承担着为皇家烧造瓷器的任务。他的父亲，就曾参与为皇室烧造一批龙纹盘。而他的曾祖，更曾为李唐王朝烧制过贡品。因专供皇家，民间不得使用，这些釉料配方秘不可宣的贡瓷，是越窑里的特殊存在，又称秘色瓷。传说，当年唐僖宗将佛骨舍利封藏法门寺地宫时，随舍利入藏的，即有秘色瓷。彼时临海窑口远负盛名，这批秘色瓷或出于临海，也未可知。

　　为皇家烧造的瓷器，在成品中遴选出最佳者进贡，其余必须尽数砸毁，就地掩埋，不得流入民间。我看着那新新旧旧的泥土，掩埋着无数瓷片，也掩埋着无数岁月。那些如冰似玉的釉面，虽沾染了尘土，却依然闪耀着时代的光芒。哪怕深埋地下，也等待着重见天光。

　　那夜，我做了一个梦，梦见法门寺的佛塔被雷劈倒，一群衣着怪异的人挖开地宫，发现了佛骨舍利，以及供藏的无数珍宝，其中真有秘色瓷。忽地，又梦见一个庞然大物挖开了填埋坑，另一群人拾起瓷片，手舞足蹈，惊喜之情，溢于言表。

　　真是一场怪梦，梦里不知谁是客。

　　注：早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，梅浦窑就受学界关注。1993年，9位国际古陶瓷专家组成的考察团来临考察，认为东南亚各国出土的中国瓷器，有部分出自临海。2002年，梅浦窑填埋坑现世。临海方面携带出土瓷片赴陕西法门寺，瓷片被法门寺收藏并展出。陶瓷界泰斗耿宝昌、冯先铭等均认为，法门寺出土的秘色瓷，临海应是产地之一。2022年，省考古队对梅浦窑址进行试挖掘，初步成果令人惊喜。

　　中津浮桥与《荀子》刻书

　　我是南宋时临海城里的一名梓人，通俗点说，就是为印刷书籍雕刻印版的工人。

　　淳熙八年四月十一，台州太守唐仲友要在中津渡修浮桥，择这日开工。听说唐太守用了个别出心裁的法子造桥，大家都去夹热闹，我也去了。唐太守去年到任，虽为时尚短，却很受百姓拥戴，乡邻都说他明断善政，体察民意。为中津渡造桥，就是走访百姓后做的决定。

　　因是三月某日，唐太守要到城南迎候常平使者，五更登船，却因船工失度，磋磨到天亮。事后他查问乡里，为何不在江上造桥？乡亲答，灵江潮汐起落，造桥艰难，且靠江讨生活的人也有阻挠，因此作罢。世情就是如此，甲之熊掌，乙之砒霜，一件事，一个物，落在不同的境地里，总有两种声音。

　　谁知数日后，唐太守派人带着工匠在江边量起了尺寸，江有多宽，岸有多高，水有多深，一一记录。随后又以寸拟丈，做了模型，放在池中，模拟潮汐进退，耗时月余，确定可行，才择日动工。

　　兴善门外人头攒动，听说浮桥是以舟船为底，铺木为桥面，离岸留有距离，以筏相连，随潮涨落，以免搁浅。大家议论纷纷，有交口称赞的，也有表示疑虑的，不过总体上还是支持的多，毕竟唐太守上任以来，察民情，修学宫，刊书籍，都是利民之事。人们愿意给予一个明官以网易体育直播信任。

　　如今我与工友所刻《荀子》，便是唐太守拨府帑以刊行。另有《扬子法言》《文中子中说》《昌黎先生集》等，亦有同行承担。他对此书十分用心，要求不得有半点纰漏与瑕疵，亲定下版式为半页八行，行大字十六，小字双行各二十四，计约二十卷，选用的是临海本地产的上好纸张，一种叫黄檀，一种叫东陈，都堪称纸中名品。

　　九月初二，浮桥完工，因位在中津，便以此为名。从此百姓往来两岸，再不必囿于船渡。

　　然而转年，唐太守便遭朱熹连上六道奏疏弹劾而离开了台州。所列罪状里，便有造置浮桥，破财扰民；官钱刻书，从中牟利；媟狎营妓，蓄养严蕊等。百姓们聚讼纷纭，不解底里，唐太守是好官，朱公是大儒，百姓龃龉尚能言和，贤达之间为何不能和睦？

　　也许其中有别情，不是我们所能知晓的，惟愿种善因者得善果吧。

　　注：中津浮桥自南宋淳熙年间建成，历代以来屡有修缮，至上世纪六十年代仍在使用。其结构与设计之科学，是我国浮桥建筑史上的一件杰作。临海所刻《荀子》，被赞“宋椠上驷”，称其“雕镂之精，不在北宋蜀刻之下”。现日本尚有藏本，举为国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