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秋分前一天，我登上括苍山的三十六口缸。三十六口缸藏身深山冷坳，与我原先想像在山顶的不一样。传说古时这里有制作靛青染料的36口大缸。窃以为，这36口缸或许是道家修炼的器具。当代世居的老人们没有见过这些缸。10多年前，我曾尝试着从括苍镇的黄家寮村前往，但最终还是畏惧于齐人高的杂树茅草，止步于半山途中的小水电站。

　　括苍山是道教胜地，主峰米筛浪海拔1382.4米。南朝(420—589)时，高道陶弘景隐居“大娄(楼)基”(又称大楼旗)的“灯坛山”，结炉炼丹、采药著书，周边还有仙人基、道者(场)基、道人寮等道家遗迹旧址。唐代，山中的“括苍洞”列为道教第十大洞天。

　　从黄岩区屿头乡上山的水泥路出乎意料的好。

　　茫茫林海，人烟稀少，跟导航、看路标、问山农，一般不会错。老天一脸明净。风，悠悠扬扬地赶着苍穹的一群羊，搬走那个熊熊燃烧的炼丹炉；变幻莫测的羊群队形，不时给人出其不意的惊喜。桂蕊飘香，稻穗俯首，浑身是刺的板栗挂满枝头，一些落叶树开始褪绿，溪涧里的石头不断露出峥嵘，弯弯曲曲的山路两边偶尔闪过一串串火红的柿子。

　　三十六口缸现在是林区，创建于1971年，有盆(逢)化辽、大娄基两个护林点。

　　在海拔千米上下行走，金风送爽，满眼青绿。

　　远眺跑马坪的风电场，近观“知青”护林点遗址，平视知名景点“纺车岩”(海拔1170.7米)和“九洞尖”(海拔1224.1米)，分别与护林35年的场员老程，长年生活在大娄基和小娄(楼)基(又称小楼旗)的原住民一对老年夫妇，一位60岁左右、勤快能干的山农闲聊。

　　近10年来，他们借太阳能取电，前2天(9月20日)用上了国家电网。他们说，这次政府花了大力气，高高低低的线路竖着106根电线杆。我看到了变压器和刚刚建好的气象观测点。据说，通信基站铁塔正在设立，网络信号很快就可以大大改善。这里属于临海市林场的兰辽分场，有5000多亩山林，是总场最偏远的护林点，与黄岩、仙居接壤，且有游人不知的插花地，脚踏两县三县常在无意之间。

　　临海市林场始建于1957年11月，“营林为本、生态优先、合理利用、持续发展”为办场宗旨，下设兰辽、大岙、九支山、大雷山4个分场，是灵江、永安溪、牛头山水库的重要水源地，东南沿海防风防台的重要生态屏障。

　　我退休前曾先后一一走访过。

　　市林场现有在职在编42人，退休138人，经营总面积5.7万亩，累计造林9.8万亩，其中生态公益林面积4.78万亩，占经营总面积的83.8%；森林蓄积量25万立方米，森林覆盖率93.5%。

　　近几年，场里的年轻人成了生力军，最年轻的是1998年生人；人员结构也在不断改变，退役军人、新临海人不断增多，全日制本科大学生已有11人，其中专业硕士生2人。开山创业的林一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34名杭州知青、85名临海知青，他们垦荒山、守青山，筚路蓝缕，承担国家植树造林任务，现在多颐养天年，有的已告别人世。如今，艰辛拼搏的林二代正在传经送宝，努力把林三代扶上马、带一程。守场创新的林三代“红色接力”，逐渐接班，挑起大梁。巡山护林防火是林场人的头等大事，满天星斗是他们头上的保护神，飞禽走兽是他们身边的老伙伴。无论生活怎么苟且，他们心中始终坚定信念：守着这片绿水青山，就是为国家守着一方金山银山。

　　好在现在交通方便了，层峦叠嶂的白云深处有水泥路数百旋，可随时跃上葱茏，直达分场场部。山还是以前的山，秘境却不再是秘密。场还是那个场，林还是那个林，孤独还是那个孤独，场员待遇则明显好了起来，生活环境大有改善，再也不用像林一代、林二代早年那样，带上干粮走上一天，一住就是个把月。而且，内心也可以丰富多彩，交换好班，踩踩油门，立马就可以到城里的霓虹灯下，转身就从罗汉仙女变成烟火中的芸芸众生一份子。今年1月，临海林场三代护林员(群体)在2021年度“最美浙江人浙江骄傲”人物评选活动中荣获“年度提名人物奖”。

　　如果说那场、那林是一个森林大家庭，高高挺立的是杉木、柳杉、松树、毛竹，低矮整齐的是茶园，摇头晃脑的是箬竹、野草；那护林人早已浑然一体，既是鲜明的个体，也是团结的集体。

　　云雾摸不着、抓不到，随意流动，而山农、场员、茶人却是踏踏实实、一步一个脚印地干一辈子。春夏育苗造林、秋冬清理防火带、全年巡山守护的责任，“艰苦奋斗绿荒山、忠诚敬业守青山、改革创新拓金山”的临海林场精神，艰苦奋斗、自力更生、实事求是的作风，一如既往、始终坚持。当然，疲惫、单调、孤独、无聊固然还有，但最终，那场、那林、那人都凝聚为一种清正境界显现出来。

　　兰辽分场距离临海市区33公里，1971年成立，下辖兰辽、道场基、云峰、三十六口缸4个林区。森林以人工针叶林为主，有杉木、柳杉、扁柏、毛竹。现有员工10人，经营总面积2.3万亩，占总场面积的40%，其中云峰林区于1992年12月由林业部批准为省级森林公园。2016年5月，分场与外界贯通的8.6公里水泥路面刚铺设好半幅的时候，我随市林场党支部书记、总场场长屈卫明上去过。

　　兰辽分场的高山茶蛮有名气的。海拔800米左右的茶园，黄褐色的土，长期云遮雾罩、清风玉露，很少有机器轰鸣，也罕见炊烟升起。一口大锅，底下架着柴火，粗糙的手不停地翻着翠嫩的叶子。春光明媚时，亲朋好友相继收到场员送的绿茶。自制的茶，品味当然纯正。一传十，十传百，这里的茶叶成了最佳礼品。

　　上世纪，茶叶只是林场作为改善生活的副业。再后来，成了一个名闻遐迩的品牌“兰辽高山茶”。现在，炒茶是机器的了，但干茶产量还是不高，近几年保持在年均名优茶成品1500公斤左右，其中绿茶占三分之二，红茶三分之一。量少质高，有人开玩笑说，这是真正的特供、特贡。

　　我曾经在山中转悠，遇到采伐毛竹的山农，他们每天早上5点上山，一个小时左右到砍伐地，16点30分收工下山。上午用电锯收割毛竹，下午一根一根拖出，按大小分类，集中到转运场地，由采购商运出山外。报酬按毛竹重量计算，一天一人能够砍下1000公斤，得300元左右。靠体力劳动致富，光荣且高效，我肃然起敬。

　　少年的我也曾上山砍过柴，身上最亮眼的装备也是柴刀。木质刀套是自己动手做的。两片木板，两块高于柴刀厚度的木块做隔离，用钉子组合木板、木块，遂成刀套。绳子穿着刀套、系在腰间，柴刀插在套中，顿时显得威风凛凛。

　　去年，兰辽分场场部竖起一座通信基站铁塔，三大运营商的5G网络信号妥妥地覆盖。两天前，三十六口缸林区接上了国家电网。护林员告诉我，屈卫明场长多次为此事到现场踏勘落实。绿野仙踪。我又想到了他。

　　屈卫明，1964年生人。1982年10月参军入伍，4年后退役来兰辽分场做出纳、护林员，属于林二代。一年后出任分场场长，越两年，先后任市林场场长助理、副场长，2004年任现职，是一位坚守了36年、名副其实“以林为业，以场为家”的“全国绿化劳动模范”。

　　认识他，是我到临海工作的第二年(2004年)。他在林场实施了多项改革，坚持林场的生态公益属性，大做绿色产业文章。为了绿水青山，“宁愿人下岗，不让树下岗。”“就算林场建设得再好，也不能忘记初心。”他的这两句口头禅流传甚广。后来，我们在同一个人大代表团参政议政，连续5年附议他领衔提出的争取和落实生态公益林场政策的多条建议。

　　2017年7月，浙江括苍山国家森林公园获得国家林业局批准成立。2018年11月，市林场荣获“浙江省国有林场建设突出贡献集体”。翌年6月，又荣获“全国十佳林场”。2020年4月，国家林业和草原局批复同意《括苍山国家森林公园总体规划(2020-2029年)》。现在，林场的基础设施不断改善，无人机巡查、智能化消防网络、智慧化林场建设正在开展；兰辽玉叶、兰辽红、临海蟠毫，系列兰辽高山茶品牌日益响亮。今年4月，屈卫明获评首届浙江“最美自然守护者”称号。荣誉加身，初心不变，精神闪光。这次上山到林区我没有告诉他，因为他实在太忙、太累。

　　郁郁苍苍、翠绕诸峰，云中释怀、林间找乐。我边走边品味着历代道家的民间故事，重温着三代护林员的奋斗事迹。市林场共20个护林点，各自山高路远。如果以导航时间计算，同时从临海市区出发，到杭州市区要比到三十六口缸至少早半个小时。以生活环境而言，在某类群体眼里，这里春夏秋冬、山清水秀，日升月落、云卷云飞、冰凌雾凇、负氧离子特高，“远上寒山石径斜，白云生处有人家。停车坐爱枫林晚，霜叶红于二月花。”是不可多得、实打实的诗和远方。

　　不过，居山穿林，一座房、一把刀、一条狗，年复一年，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，他们经受网易体育直播的是在充满阳光的同时，少不了风刀霜剑、冰天雪地。例如电源，2010年之前，林场只有四五个护林点通上国网电，大岙分场场部至今还没通。这次，三十六口缸林区是第13个。除了山火，护林员平日最怕出没不定的隐身毒蛇；最艰难的是下雨天行路，到处爬着山蚂蝗；最烦心的是手机没有信号，而这些偏偏是家常便饭，习以为常、熟视无睹了。

　　2014年底，林场作为公益二类事业单位的政策真正落地开花，核定正式编制48人，资金经费有效保障。场员薪金大增，但工作责任更加重大，生活照样艰苦，身心依然寂寞。当然，随着通路、通电、通讯问题的解决，林场今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。幸福的味道，美好的盼头，明日的希望……必须致敬林场人！必须致敬奋斗者！

　　此刻，我想到了前几天，陪友人重访邻县林场，触目所见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：台州辖区第一个林场——天台华顶林场(1929年至今)，那场，那天柱峰，那柳杉、云锦杜鹃、讲寺、红色故事。

　　全国“未来国有林场首创地”黄岩大寺基林场(1958年至今)，那旗帜、那瞭望哨、那3年计划，那杉、松、茶。还有兰辽分场下山到主路后，右转弯约5分钟就到的新景区“七折潭”：雷霆万钧的态势，携风带雨之飞瀑，泛着白光的千丝万缕；越过大岩小石，冲出一山又一山，奔向东海的溪流，俨然是文成百丈漈、天台大瀑布的缩小版。早先，我们是站在公路俯看深渊，胆战心惊，现在与碧潭亲近，沐浴水雾，岂不快哉。有眼光的选址，高站位的设计，普及“七折潭”的神奇，功莫大焉。我为江南大峡谷旅游发展有限公司的精彩手笔喝彩，如此实干事业的人越多，那地方一定越来越美。

　　日月几何，人间沧桑。在盆化辽，有条通往“纺车岩”的游步道台阶正向云中伸展。从三十六口缸下来，我沾沾自喜，又实现了心中一个夙愿。

　　屈卫明场长还在努力圆梦：总面积2843.11公顷的浙江括苍山国家森林公园总体规划早日变现。其实，这不仅是场长的心愿、全体林场人的心愿，也是家乡百姓的心愿。